文 | 青青 图 | 冯杰
芒种是杏黄色的。芒种有着杏子甜芬的香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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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奇怪地热爱着六月,长夏的前奏。这是漫长夏天中最富于变化的月份,接下来是无尽夏,无尽绿,绿得层层叠叠,阳光也长驱直入,如火焰一样炙热的长夏——七、八月。六月大地正在奇妙地改变着颜色,麦田像一张巨大的油画在中原大地上铺开,昨天还青黄相间,一天的南风与骄阳,麦田里金浪翻滚,麦芒尖锐地刺向天空,天空蓝而高远,肃穆而奇异,好像展开了背景,让麦子们任意作画罢。
婆母就是在这个时候去世了,她死在自己的家里,死在小儿子的怀抱里。“她突然说难受,我就抱着她,用手揉着背。后来哥过来抱她,我就给向东(小儿子)打电话,向东开车回来,从哥怀里接过妈,妈就这样过去了。”侍候了她五年的姐姐,哭着说。我心痛之余,倒羡慕起婆婆,在自己儿子怀抱里去了另一个世界,这是多大的福分呀。安葬那天,天空满是云朵,大地上麦田看上去那样不真实,大块麦田是被杨树围着,像是安装了画框,随时可以上墙。祖坟在耿庄的西北,一棵巨大的构树边。小四轮拖拉机拉着棺材,冒着粗鲁的黑烟,孝子们被扔在后面,像跑步一样追赶着。经过一块花生地,花生的叶子像鸟的羽毛。一些花生苗被压下去,一个中年女人跟在车后边,一直唠叨:“我刚浇的地,我的花生呀,花生呀。”她几乎要哭泣了,不是为了车上的亡人。桔红色的挖掘机已经在大地上挖出了巨大的口子,像大地张开了嘴巴。棺材上套着红色的绒布,上面绣着凤凰与牡丹。婆婆生前特别爱美,她喜欢帽子,喜欢出门前对着镜子,用梳子不断地梳着卷曲的头发。她是自来卷,特别有风情,但是她总让我买来发胶,治理这些不听话的头发。公公不顾儿孙们的劝阻,一定要来送妻子最后一程。他伸头察看着,眼泪汪汪的。“这边是我的地方,你等着我,我早点过来陪你。”他又开始哭泣。
九点半才让下葬,时间有点早,大家站在坟地里面面相觑,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干什么。麦子从脚下向外翻涌着,像大海一样气势磅礴。远处的村庄如岛屿一样,绿色的岛屿。有鸡鸣声从绿树的缝隙里流出来。我问公公,你俩是在这个村庄结婚的么?他擦擦眼泪说:“我俩是在构林中学结的婚,就是买些糖,桔子和花生,几个同事在家里吃了一顿饭。过了一个月,借了辆自行车,我骑着,她坐车后边,回到村里,就算正式结婚了。”一个大眼睛卷头发的女孩子,坐在丈夫的自行车上,喜欢而紧张地进了村子。丈夫很英俊,特别像张国荣,她喜欢他。而现在,她再一次回到耿庄,已经八十三岁,人生就是这样如梦如幻,如露如电。倏忽之间,一生就过去了。她也进行了最后的芒种,把自己种进大地深处。和光同尘。
挖掘机像只巨大的螳螂,伸着手臂,轰隆隆地后退着,时间到了。该下葬了,孝子队伍里再次爆发出哭声,巨大的机械手抓住了棺材上的粗绳,像巨人玩弄玩具一样,自如地升高降低,最后的降落,棺材落进墓地。三个儿子依次拿起铁锨,给母亲墓地里铲进新土。挖掘机等不及了,发动机呼叫着,挖掘手推着新土,那些刚刚还在阳光下散发着土腥味的土,重新进入黑暗。很快棺材不见了,好像被大地一口吞没了。一个新坟渐成,在城里无法燃放的鞭炮此刻爆发出惊雷一样的声音,烟花也被点燃,白日焰火,强烈的阳光无法看到颜色,天空一片啾啾的鸣叫。
孝子们被太阳晒得疲惫不堪,一个个哭不出声了。大家佯装劝道:“快起来,不要哭坏了身体。”很快一队人马离开了墓地,花圈簇拥着,让坟地看上去怪异极了。再走一会儿,坟地被广阔的麦田吞没了,什么也没有了,只有阳光下索索直响的麦田统治了村庄与村庄之间所有的空隙。
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下雨了。每天太阳都亮得刺眼,起风的时候,地上冒着烟。有时候云也来了,人们心里一喜,但大风跟脚来了,狂乱地吹着,已经没有水分的树叶子撕扯着,纷纷落下,一地青叶子。云被吹走了。第二天天空蓝着,太阳照样又热又刺眼。天气预报非常绝望地预报着,本周无雨。突然有一天,气温降下来了,周边的省份都在下雨,却独独忘记了中原。门前的花都蔫了,花瓣合拢,笑颜不展。近十天来,人人脸上都见焦虑,雨水成了人们共同惦记的事情。而天空里也时时会集聚起云朵,但密云不雨,就像一个努力奋斗却距离成功总差半步的人。
女贞花就要开了。麦子正在收割,如果没有雨,花生,绿豆,黄豆,芝麻这些秋庄稼可如何种下呀。暴雨如注,冷得我直打哆嗦,甚至下雪了,青青的麦苗上一层轻雪,好美。我笑醒了,是梦。但这天早晨,气温突然下降,午后,大雨突降,焦渴有多深,雨水就有多猛。我听到土地的叹息,粗大的雨水在干透了的大地上激起了气泡。窗外的杨树们哗哗地歌唱——好像替我歌唱一样。我合掌。苍天并没有忘记中原,焦渴的中原,等待一场雨水的中原。此刻,窗外还在小雨淅淅,土地喝饱了,又松又软,像一个爱过的女子。
有芒的农作物熟了,要快快收割,秋天的黄豆绿豆芝麻要快快下种。一天都不能等,每一分钟都是生命的叫喊声。芒种在二十四节气中是最忙碌的节气,就像中年。就像都市里的人们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人们生活在芒种之中,越来越快,越来越忙碌。正像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说的那样:步行不够快,于是我们跑了起来。跑步也不够快,于是我们骑马。骑马也不够快,于是我们起航。航船也不够快,于是我们沿着长长的金属轨道欢快地向前滚动。长长的铁轨也不够快,于是我们开车。开车也不够快,于是我们飞了起来。飞行也不够快,我们觉得不够快。我们想更快一点到达。到哪儿?到我现在不在的地方。可据说,一个人的灵魂的速度只及得上一个人走路的速度。这么说的话。灵魂们都在哪儿?被落下了。
是呵,可怜的被驱赶着的都市人,他们出门坐地铁,到外地坐高铁,这个时代是个让人眩晕的时代,速度与效益成了竖在每个人头顶上的剑,忙碌成了每个人的常态,忙得太狠都成了空心人,灵魂远远地落在后边,透明而柔软的灵魂需要闲适,散步与缓慢地交流,需要花的香味和溪水淙淙的响声,树叶子被雨水敲打的声音,灵魂才能张开纤巧的翅膀,打开大自然与自我的通道。
处在芒种压力下的都市人,我要教你们当小偷,不是偷东西,而是偷闲。你一定微笑了,以为我在说笑话。真的可以的,只要你用心,偷闲的小偷是风雅的,不会猥琐,更不用鬼鬼祟祟,只需要随时在忙碌中保持缓慢之心,宁静之心,随时随地可以向僵硬的职业里偷一小点闲空。下班后和好友一起去看刚刚开放的蜀葵花,或者到一家新开的甜品店里品一种叫卡巴斯基的小吐司。周末可以跑得更远一点,直接去田野里,沿着一条土路一直走,可能会碰上牵牛花,还有兔子,当然更多的是蝴蝶,蜻蜓。这时候,你绷紧的心开始莫名地放松下来,脸上的肌肉柔软起来,你笑起来,像个孩子一样。缓慢真是个好东西,这是芒种的最新发现,对么?
芒种是杏黄色的。芒种有着杏子甜芬的香味。你看到了么?闻到了么?
本文原刊于《向度》2021年春之卷
作者简介:青青,原名王晓平,现居郑州,著有《白露为霜——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》、 《落红记——萧红的青春往事》、《 访寺记》、《在一切潮流之外》、《王屋山居手记》等 。曾获2015年度孙犁散文奖,第二届杜甫文学奖,大观文学奖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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