您会只吃馅儿,不吃皮吗?
《我爱我家》里,傅明老人曾念叨他的一位初恋女生,乃是书香门地大家闺秀:
【资料图】
“在学校那会儿吃饺子的时候,人家是光吃肚儿,不吃皮儿!”
立刻招来了非议:“这就叫大家闺秀啊,撑死了就是一土财主……”
无独有偶,巴尔扎克《欧也妮·葛朗台》里,吝啬鬼葛朗台老爹吩咐女佣拿侬:不用特意给他的纨绔侄子夏尔准备面包:
“这些巴黎年轻人,压根不吃面包!”
淳朴的拿侬问道:“那他们只吃frippe吗?”
——Frippe在法国安茹地方,指各种面包上的搭配,从黄油到果酱,无所不包;巴尔扎克补了句,“小时候那些舔过酱而不吃面包的人,都会明白这话的意义”。
——这也是法语版的“饺子只吃肚儿不吃皮儿!”
当然,这又不限于面包和饺子了;大概类似于大排面只吃大排不吃面,小笼包只嗦汤汁不吃皮。
奢侈人自有奢侈的吃法。
然而富贵随时流易,这份奢侈做派也未必能全始终。
前清有个笑话:八旗子弟还有铁杆庄稼时,大手大脚,比如哪位提笼架鸟的,刚内务府领了银子,去点心铺买个酥皮点心,呼一口气把酥皮吹掉,只吃个馅儿,昂首阔步大摇大摆走了。
后来穷了,终于攒了几文钱,可以买个酥皮点心,出门前都小心翼翼弓背曲腰,深恐风把酥皮吹跑了。
像我这样从小懂得可惜东西的人,容易走另一个极端:
奢靡的人,可以只吃馅儿不吃皮;我——以及许多我认识的人——却会先吃皮,最后吃馅儿。
譬如,吃焖肉面。
我,在无锡苏州上海,见着许多老前辈,都一个吃法,我也有样学样:焖肉扣在碗底,先吃面嗦汤;吃完了面,再慢慢啃那大排。
跟前辈们一说,各有各的讲究:有的说大排在汤里焖久了才入味,好吃;有的说焖肉面自带味道,在汤里能焕发香味,先吃了肉,面汤就没有肉头的厚味了,不成;也有的直截了当:
“最好的,都得留在最后吃!”
有朋友建议我,吃饭,不妨考虑先吃蔬菜,再蛋白质,再碳水;我跟长辈聊这个,他们也心领神会,“吃菜,吃肉,最后吃点面溜溜缝,没错!”
但每逢吃到好的呢,总还忍不住把最好吃的——主要是肉——单独留最后。
我见过吃梅菜扣肉饭的,喜欢把扣肉留到最后吃;吃牛腩粉的,喜欢把牛腩留到最后吃;吃全鸡汤的,把鸡腿留到最后吃。
我自己还不是?炖了萝卜和牛腩,就会把肉留到最后才吃。
希腊基克拉泽斯群岛,各家店都会旋转烤肉;淡季时老板们大多比较闲,有时间慢悠悠地聊天。我认识的一位老板,一边听着《Summer time》,一边念叨“德国人和土耳其人那就不叫旋转烤肉”,一边把片好的肉、羊肉丸、口袋面包、酸奶酱、腌洋葱、葡萄酒醋、炸茄子给我递过来,说吃吧,然后坐一边晃着穿拖鞋的脚,偶尔看看我,看我吃口袋面包裹洋葱和炸茄子,偶尔吃一口烤肉、吃一口肉丸,他挠挠头,欲言又止地跟我比划:
烤肉、肉丸、酸奶酱、洋葱、炸茄子、薯条,都裹在面包里,一口下去,才叫爽呢!
我说,确实爽,但可能就,吃习惯了吧,总想把肉留到最后吃——然后就把本篇上面这段,跟他描述了一遍。
老板听得眨巴了一会儿眼,摇摇头又点点头,说他理解,说他小时候也这样,说他爸爸妈妈过节时吃这吃那,就是留一大截羊腿不动,家里的孩子也都看着;等全家什么都吃过了,孩子们眼睛看着,爸妈从羊腿上面,慢慢地,均匀地,片下肉来,给孩子们一片片分到碟子里——这才觉得:这像是过节了。
只从口感角度来讲,焖肉面一口肉一口面一口汤最好吃,牛腩粉一口牛腩一口粉更能得膏腴与爽滑之妙;连着吃炸鸡,肯定不如一口炸鸡一口腌菜/沙拉/薯条来得节奏分明,口袋面包里烤肉、肉丸、洋葱、炸茄子、酸奶酱,一口下去,肯定胜过先吃素的,再吃肉的:
毕竟那是厨师们研究的最美味配比,拆开了就没那么动人了。
但许多人还是会情不自禁地,把似乎最好吃的留到最后一点,单独地、私密地、慢慢地吃。
大概因为,每个人或多或少,都有先苦后甜的期望。知道还有更好吃的留到最后,之前吃的不那么动人的食物,都会好吃一点;就像每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会时不时看看存款数字,每个小时候吃不到甜食的人长大后会不自觉地囤积巧克力。
到终于吃上等待已久的压箱底食物时——馅儿也好,焖肉也好,牛腩也好——口味也许已经不是关键了:此前漫长的等待和忍耐,终于得到了一点释放。
于是,吃得真香——好吃不好吃是味觉,香不香,是心理。
十二年前,上海冬夜,我在一家快餐店,看隔壁桌刚下工的一位,先慢慢地吃完了薯条,到最后,桌上只剩下三块炸鸡,
我看着他缓慢地、斯文地、细致地、虔诚地,一小口一小口地,咬上炸鸡,撕下来一小片,用手轻轻在嘴角护着,补住炸鸡酥皮的碎片,又补进嘴里;他慢慢咀嚼炸鸡,动作如此明晰,我几乎听得见他咬碎炸鸡每一片酥皮棱角的声音,看着他认真地把每一口嚼透的肉缓慢地咽下去,喉结滚动,然后慢慢喝一口可乐,继续端详一会儿炸鸡,眼睛和嘴角微微眯一下,继续补下一口。
我想:真香。